这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但一定是一种真实的人生。
一个从来不笑的人内心必有某种巨大的沉重使愉悦的因子被深度压抑,我们能从毫无变化的表情中感到对抗、拒绝甚至嘲弄。
“襃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万方,故不笑。”这是司马迁在《史记·周本纪》中的记载。这短短的几句话颇有意味,我们看到,一个衰落的王朝,一个虚弱的君王,在一个美丽的女子面前变得多么无能为力、无所适从,权力的自信在千方百计的讨好中被消解殆尽,在历史的深度里,周幽王就像一个自负的小丑一样任性又倔强,尽管他可能知道自己的无知和错误。
褒姒的沉重从来缺少细致的关照,我们在宏大叙事和男人视角中将她架在“红颜祸水”的刑场上示众,每个自信正义的人无不道貌岸然、表情严肃地对她指指点点,却又在内心隐秘的角落将她作为一剂美色的补充,只待道德的防线退却时好释放欲望的野兽。
褒姒的沉重也是一点一滴积淀和长养起来的。她的来历被神秘化或者妖魔化,作为一种祸害人间的因子使周人惴惴不安。刘向《列女传》中的记载是“褎人之神化为二龙”,后来龙留涎沫于王廷,到周宣王时这龙涎使宫中女妾“无夫而乳”。褒姒就是这个“无夫而乳”的女妾生下的孩子,她因不正当或无法解释的来历使她被迅速遗弃。
“后有人夫妻卖弧箕服之器者,王使执而戮之,夫妻夜逃,闻童妾遭弃而夜号,哀而取之,遂窜于褒。长而美好,褎人姁有狱,献之以赎,幽王受而嬖之,遂释褒姁,故号曰褎姒。”(刘向《列女传·孽嬖传》)
那对夜逃的夫妻或许是褒姒一生遭遇中少有的温柔部分,“哀而取之”,这个“哀”字可以温柔夜色,因为怜悯是人最大的道德。但显然的是,在冷漠的历史叙事中这点温情微不足道。很快,她就因为长的漂亮而被褎人作为抵罪的工具送了出去。遗憾的是,历史总是缺少必要的细节,让我们在褒姒长大成人这段光阴的巨大空白里怅然若失并且惴惴不安,这个被人遗弃又被人捡拾,被人遗忘又被献赠的女孩到底经历了生活怎样的揉搓?
我们唯一知道的是,褒姒几乎是一个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她的亲缘被措置在毫无人性温度的空间里,充斥着不假思索的遗弃与形同货物般的捐赠中。
现在让我回到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当中吧。
“幽王为烽燧大鼓,有寇至则举烽火。诸侯悉至,至而无寇,襃姒乃大笑。幽王说之,为数举烽火。其後不信,诸侯益亦不至。”(《史记·周本纪》)
当我读到这里时竟有一丝快意,因为我看到一个内心沉重的女子终于大笑了,她的欢喜那么稀缺和来之不易,尽管这“乃大笑”千百年来不断遭遇怒目而视和义愤填膺。但她在那一刻或许感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意,被戏弄的人生终于在另外一种戏弄中得到安慰,这对一个不幸的生命来说难道不珍贵吗?
是非之道往往取乎大义,这自然不错。但烽火戏诸侯的人本就不是褒姒,她既没有内在动机也没有外在推波助澜,她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那些玩弄力量和被力量玩弄的人。一切经历足以让她知道,“玩弄”是命运奇怪的游戏,让人欲哭无泪,让人无能为力。
或许有人认为,周幽王固然愚蠢,但在这件事上至少可见他对褒姒的真实宠爱,其实这是不了解男性权力的意志。说到底,烽火戏诸侯是虚弱的君王对自我力量的狂想,这并不是基于爱,而是想通过极端的方式自我确认,确认自己的力量。但越是没有力量的人越需要确认,这是衰弱的必然表现。
现在要说明的是,烽火戏诸侯这个故事本身是可疑的,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就对《史记》记载“烽火戏诸侯”之事提出疑义:“此委巷小人之谈。诸侯并不能见烽同至,至而闻无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骊山一役,由幽王举兵讨申,更无需举烽。”
但同时要说明的是,褒姒作为一个不幸女性的故事主体又是真实的,这样的不幸故事在整个历史轨道的罅隙中不断发生、不断消散。唯一不同的是,只有褒姒不笑与大笑的情形被嫁接于顶层社会的权力游戏中以作道德教谕的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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