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1日，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复旦大学生林森浩投毒案尘埃落定。林森浩因故意杀人罪被执行死刑，这起案件背后的第一公诉人就是施净岚。

在此前的庭审中，历经9小时质证，唇枪舌剑之下，她让凶手原形毕露。这一案件奠定了她在业内“公诉女神”的地位，但对于普通人群而言，她只是一个在报道中一闪而过的名字，连带出一个身着深色制服的刻板女性形象。

以往的普法宣传凸显案件而缺少人性化，最终导致普法行动难以深入人心，因而不能达到预期效果。事实上，我们在查阅施净岚从业近28年的履历过程中发现，包括新中国成立以来上海最大的毒品专案、首例医保诈骗系列案，以及全国首例利用比特币跨境洗钱案……这些被社会热议的案件背后，都有她的名字，却也是一个不会被专业领域外的人们谈起的名字。而这些案件的性质让人有理由相信，如果将她的办案经历重现，完全可以拍出一部中国版《秘密森林》（注：讲述检察官故事的超高分韩剧）。

如今，普法宣传形式得到很大程度的创新。从2月26日起，由最高人民检察院新媒体与快手联合出品的检察英模纪实动画《“重返”案发现场·人民的检察官》陆续在快手播出。

施净岚的办案故事即是其中之一，我们在这部五分钟的动画片里看到一个贴近现实的、生动的女检察官形象：午夜已过，刚接手一宗侵犯网络游戏著作权案的她还在电脑前闷头“打游戏”。女儿探头用上海话问，“姆妈，侬不困高还在打游戏，打出瘾头来啦？”画面里的女子双眼圆睁盯住屏幕，头也不回地说，“侬不要管我，快去困觉。”故事从这里开始……

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公诉人

不过，在重返五年前这桩侵犯网络游戏著作权案的现场前，让我们先回到2000年盛夏的某个中午。

虹口区看守所附近一家小馆子里，施净岚和同事正心事重重地扒着面前的饭。片刻后，她的同事打破了沉默——

“他会不会在耍我们？”

“我直觉他不会骗人，而且……”施净岚从饭碗上抬起头，“我们答应他下午继续去提审，我们是检察官，必须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个上午过得并不顺利，但也在她预料之中。那是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受理的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由一名代理检察员办理。施净岚当时已怀胎七个月，以她的身体状况，只能在一些比较重要的程序上进行指导和陪同。提审犯罪嫌疑人是个关键的诉讼环节，她决定带领代理检察员一同完成。

在事先对卷宗的查阅中，施净岚本能地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犯罪嫌疑人只在第一次到案时做了口供，但其之后就以沉默对抗。因此，后来的笔录基本都以括号中加沉默两字构成。“‘零口供’碰到过不少，但完全以沉默对抗极为少见。实际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他依然保持沉默，最后就是看证据，以证据定案。”

施净岚以犯罪嫌疑人社会背景为切入点，犯罪嫌疑人与被害者是远亲，在犯罪嫌疑人小时候，被害人还曾经照料过他，对他疼爱有加。“以成长背景入手，和他聊了一个多小时，基本是我说，他听。法理、人情都讲了，但他只是眼神看上去有点软下来，却并没有开口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临近中午，事情在此时突然出现转机。嫌疑人对施净岚说了一句，“你先去吃饭吧，下午再来，到时候我再回答你想知道的一切。”她迟疑了片刻：

“我当时很年轻，30岁都不到，经验也不多。我问自己，他是在玩花样吗？但他说话的样子又似乎很真诚。我决定相信他。”

下午的提审在两点以后，两人吃完饭，回车上呆了一阵，按照约定时间进去。

“一个小时，‘哗’，都讲了。讲得非常详细，当时还没有同步录音录像，我们把犯罪嫌疑人在现场作案所有细节全部以笔录形式固定下来。最后，我问他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或修改，他说没了。但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我希望你做我的公诉人。’”

施净岚当时很想答应他，因为面对的是这样一份沉重的、绝望的信任，但以她孕后期的身体状态，实在无力履行这份职责了。

他最后被判了死刑。“既然犯罪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施净岚说。

但事情过去这么久，她仍常常想起那个中午。在那个瞬间，到底是什么促使那个人最终决定开口？

始终相信人性原初的美好

这次直面死刑犯成为她职业生涯的一个转折。因为发生得早，因此对她个人触动更大，影响也更深远。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因为年轻缺乏办案经验，又担心被犯罪嫌疑人‘欺负’，所以提审过程说话语气会刻意带点刺。但从这个案子以后，我对于人性有了新的认识。”施净岚说，“后来，在面对暴力性案件和重大经济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时，做到尊重对方，尊重自己的同时亦获得对方的尊重。”

“这个过程中确实碰到过很多很狡猾的犯罪嫌疑人，我告诉他们，‘有一点你要记住，虽然我是检察官，但我们在做人的层面上是完全平等的。我不会高高在上，但我对你有一个要求，就是提审讯问的过程中必须看着我的眼睛来回答我的问题。’”

她强调，通过这种眼神交流，更有助于自己判断对方讲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因为眼神交流具有一种震摄性，说假话的人眼神是很虚的，而且问到后来，都会盯着墙壁看，那我对这份口供的真实性就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施净岚从业近28年，日常面对的是这个社会上黑暗的一隅。我们不由心生疑问，对于长期处于这种工作环境的人而言，对于人性是否早已失望？“我始终还是相信人性原初的美好，不然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的。”施净岚说：

“我个人觉得，排除极端个例，一个人即便是犯了再重的罪刑，也有人性中尚未泯灭的一些东西。我不太相信一个人会从头坏到尾。更普遍的情况是，人生中的某个环节没有走好，一步踏错，导致往后步步都错下去。”

施净岚女儿回忆，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谎称生病逃过了英文补习，实际是和同学们出门逛吃了。当此事被母亲抓了现行后，她的处罚方式是让女儿从零花钱里拿出100块贴在书柜上，时刻凝视自己的错误。“她想让我明白，人生中大大小小的错要付起的责任也大大小小，每个人都要学会自己承担。”

这看上去是一种很“检察官”的做法，而在一名检察官之上，她首先是一个女人。在上海土生土长，施净岚身上传承了几代上海女人的特点，她们看似柔软但必要的时候却很“弹硬”，她们的软和硬可以交替呈现。

施净岚女儿在成长的岁月中经常听母亲讲起的一个故事，是自己曾经在母亲的肚子里前往刑场临场监督。当时，施净岚在复核确认被执行人的身份后回到警车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行刑过程，同时不忘一手轻抚腹部喃喃安慰肚子里的胎儿，“宝宝不要怕。”

“我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当时是一批集中公判执行，而且那时执行方式还是枪决。”所谓刑场临场监督，就是要求承办案件的检察官对被执行的死刑犯复核身份。

在施净岚看来，“对于这种事，你不能有太多情绪的波动。我们做到不要去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依法履行法律赋予的职能，问心无愧。”

证据和常识面前

谎言永远无法成立

从业多年中，施净岚专门负责办理职务犯罪大要案和重特大刑事案件，打交道最多的是法定刑在无期徒刑以上的重刑犯。然而2017年，当中央在上海试点开展司法体制综合配套改革时，她主动申请从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到浦东新区人民检察院工作，成为全国检察机关首创的4个专业化检察官办案组之一的主办检察官。

以施净岚带头的六人办案组，主要负责办理知识产权类案件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集资诈骗等涉金融类的疑难复杂案件。成立三年后，施净岚检察官办案组的年办案量平均提高了50%，承担了浦东金融检察部门60%以上的金融、知识产权等疑难复杂案件，检察官们自行决定的案件达到了80%以上。

他们爬在查扣所得堆积如山的皮卡丘成品和零部件的仓库里，对“宝可梦”商标进行比对，呆了整整一天，落得一身灰尘。虽然对比扣押清单的过程艰难烦琐，但最终确认了被侵权的注册商标以及销售金额，夯实了商标侵权基础证据。

而在办理“假冒汉高”知识产权案时，他们要在7天内提审74个人。施净岚回忆，这创下自己职业生涯中的提审人员纪录。而且当时是处于疫情之下，每天十几个小时处于全副武装下进行提审，很考验意志。“但我们团队最终啃下来了，经仔细审核证据，对34人作出批准逮捕决定。”

在施净岚办理的知识产权类案件中，最具代表性案件之一就是侵犯盛大网络游戏“永恒之塔”著作权案，也就是此次被制作成五分钟纪实动画片的案件。回忆这桩发生在五年前的案件，让她依然感触的是面对犯罪嫌疑人“零口供”拒不配合的态度时，不得不通过证据进行核实。她因此比对了整整400G电子数据，通过交叉比对最终确认主犯。

这个过程包含了大量技术难点，她因此几乎是从零基础开始了解熟悉区块链、比特币、MAC地址等，“这些名词以前只在新闻里听过，但和之前的办案领域浑身不搭界。什么是私服？什么是外挂？在定性上，外挂定非法经营，私服定侵犯著作权，但两者在作案手法上，到底有什么差异？当时概念确实是模糊的。”

而此案另一个特殊性在于，主犯在被抓前两个小时将自己的手机、电脑里的程序全部都卸载了，后期的恢复过程大费周折，增加了办案难度。

面对如山铁证，主犯依然矢口否认抵赖，但施净岚镇定自若。她说，“最怕的就是嫌疑人不开口，只要开了口，哪怕是乱开口，都能从中抽丝剥茧找到破绽。”此案嫌疑人虽然是“零口供”，但并非不开口，所以最终露出破绽。

“我们通过掌握的证据驳斥了嫌疑人的所有辩解，让他的自我辩解难以自圆其说。因为人一旦撒了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很多谎言不但和证据相违背，而且很可能和你自己的逻辑碰撞。所以在证据和常识面前，谎言永远无法成立。”

创新普法更适合传播并深入人心

根据当年这桩轰动一时的“永恒之塔”案件制作的纪实动画片《“重返”案发现场·人民的检察官》第四集，生动翔实地还原了案件的办理过程。

施净岚在看过之后说，所有人物的形象瞬间都活灵活现起来。而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好像也跟随这部短片重返了现场。主犯老K那口粤语和来回的狡辩，自己为了搜罗证据度过的那么多个不眠之夜……又一次闪现在眼前。

“我们之前没有尝试过以这样的形式进行普法宣传，但我觉得做出来的效果挺好，片子虽然很短，但把办案的要点都清楚交代了。而且二次元的方式不单单对未成年人而言容易接受，对成年人来说也同样有吸引力。我和我女儿都是柯南的粉丝，我在这部片子里得到一种在看柯南的感觉，虽然采用的是动画片形式，但传递的是成人化的理念。”

施净岚认为，这种新时代的创新普法形式，无疑更适合传播并深入人心。“要加强群众的法治观念，必须先让这种观念深入人心。当我们想传递‘以人民为中心’的执法理念时，就需要通过更创新的传播方式。现在看了这个系列短片，我们会对其中的潘志荣检察官数十年扎根大草原，帮助牧民更好地享受法律援助的事迹印象深刻，这其实就是以动画方式还原具体的人和事，生动阐释了‘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同时——

“让普通群众对我们的印象不再像传统中那样刻板单一，从而知道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他们有困难时可以依靠的人。这样也能加深老百姓对我们的认可度，携手共同建立一个新时代下的法治社会。”

（新闻晨报·周到APP、新闻晨报微信公众号 沈坤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