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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位空姐的生日宴会上,闲聊间了解航空人的艰辛和付出

前言:

如今姐妹们对“白洁与老七”都比较关怀,兄弟们都想要学习一些“白洁与老七”的相关知识。那么小编同时在网上搜集了一些对于“白洁与老七””的相关资讯,希望朋友们能喜欢,我们一起来了解一下吧!

1

叶夜要过生日。这是她调回上海家门口做事的又一个生日,请了乘务及飞行机组的小部分好友参加,地点就在她家里。

安建军受到邀请,原本不想参加这类家庭式的聚会。他住惯了单位宿舍,去人家家里不适应,当面对叶夜推诿了两次,叶夜的脸上依然笑吟吟,说这次多是女同胞,太素,你是万红丛中的那一点白,很显眼噢。他说那更不敢去了,俺就怕被人包围。她说,咱俩一块在太平洋上共过剧震的,约请了两回不去,我太下不了台,给点面子好不好?他说没关系,咱不太擅长与人应酬。叶夜眉头一皱,说再邀请下王机长,五虎将之首,和你首飞美西线的,你俩有伴,不寂寞。他说王机长也不一定肯凑热闹。她说这你就别管了,到时来就是了。

王机长豪爽,平时喜欢喝几盅,听一帮空乘丫头有请,小阿弟安建军也去,答应得比谁都快。有了家室的王机长一去,安建军这只单身狗再想打退堂鼓也失去了理由,硬着头皮赶去赴约。

安建军住在机场的马蹄形宿舍楼内,平时两点一线,不太去市区。这次按叶夜写给他的地址,找到市中心梧桐树叶飘飘的马路,又找到了复兴路上文艺范很足的复兴邨,心情陡然地好了起来,成了欣喜。这里有一种古雅的幽,是能触动到人的内心的,他或许就受到了这种触动。

叶夜的家就在复兴邨的一幢法式公寓里,是“上只角”。邨和村不同,后者主要指五六十年代以后建的新公房,像曹杨五村、天山新村、宛平新村等,前者则是老上海遗下来的上档次的高级公寓,有浓郁的文化沉淀。叶夜家住的复兴邨原名“亚尔培公寓”,据说以当时比利时国王的名字命名,由一二十幢四层的法式公寓构成,为旧魔都传承下来有代表性的高档公寓。以“邨”冠名的房子,是有品位的,基本要素是蜡地钢窗——长条柳安地板和钢窗,每家有独用卫生设施。即使住一楼,也有镂空的隔层,露出小巧的底窗,阻止了地下潮气的入侵。外墙的颜色为橙黄相间的暖色系,使人联想到“温煦如春”。“邨”口有铁栅栏门。复兴邨这样的住所不光在以前,即使在当下,仍是令无数人眼馋的。这些精致的老上海的海派小楼,经过几十年的风霜,仍不褪色,仍不变味,成了烈火真金。当那天安建军蹬蹬地走上她家三楼的住所时,心里由一时的欣喜演变为忐忑,甚至是拘谨。

进门是一个大的客厅,差不多能摆下两只“圆台面”,朝南和朝北各有几间卧室。通过客厅的玻璃,能瞥见花园里婆娑的树影。

地面是柚木地板,比柳安还高了一个档次。家具都是老红木的,古朴朴红澄澄的光亮,跟古玩的包浆类似,一看就是陈年老货。桌椅茶几样样精致。木凳子也是圆的,上面有层蒙皮裹着,不知谁不小心抠了一下,蒙皮和木头的接缝处,有细小的鸭绒露出。安建军在书上读到过,只有大户人家才有这样的家具,这样的家什在前几十年的风雨中免遭损坏,尤其是经历了六七十年代的大风暴冲击,仍完璧无毁,更有余味和回香,是有无数繁华、风流及幸运作底色的。

由此可见,叶夜这个空乘的家是“大户人家”,如果在以前,她可能是名媛。

只叶夜一个人在家接待客人,父母和其他人都缺席。安建军曾听她聊起过,她还有个弟弟,今天也出去了,也许父母和弟弟商量好了,成心躲去亲戚家打牌,让出这个空间给叶夜她们尽兴、尽情,说不定家里人已提前为她庆过生,今天就出租给他们这些“飞人”了。

叶夜是主人,新娘子般地做了头发,大波浪,今天明天不飞,专门去做的头发,找的专业师傅定点做。双手指甲也涂了油,怕人闲话,抹油的颜色很隐晦——肉色,靠近本色,这在当时已经是超级摩登了。

预先在客厅的中央支起了一张圆台面,八个冷盘已摆放到位,碟、碗、筷、红酒、饮料一应俱全,热菜也在厨房间准备就绪,只要蒸一下热一下炒一下就可以上桌。

小菊等五六个空乘像上班那样早早来到,有的原先来过,大部分是第一次来叶家,看到叶夜家的陈设和排场,暗暗吐了吐舌尖,心里说大开眼界,这才是真正的老上海人家。空乘们提前来到,主动帮她整理碗盘,张罗酒菜。有这么一群年轻空姐帮忙,弄桌把酒水自是手到擒来,轻轻松松。

其实,今天王机长来得比安建军早,大步地跨进客厅,说嘿嘿,好气派,先参观下房子,房子好,老洋房,有派头。叶夜说,也不是老洋房,是西式公寓,祖上传下来的。王机长说,这老式公寓比新式公寓好太多,主要是有文化,再住一百年也不过时。叶夜说,过一百年人都进黄土了,还管得了那么多?王机长哈哈笑,回顾左右,问安建军这小子咋没到?叶夜说快了吧,应该快了。

说话间,安建军在下面叩门铃。叶夜开门,他进了门,见大家到齐了,连忙拱手作揖,说王机长好,大家早。小菊说,安机长大牌,王机长都到了,你才来,一会罚酒。王机长高嗓门一呼,这是必须的,首先祝叶夜小姐生日快乐,永远十八。大家哄地一声响应,说叶夜明年十七了。安建军说实际上他到了一会了,只不过在周围转了转,环境真雅。王机长说是不是老房子特有文化?安建军说有情调。叶夜带安建军简要参观了下房间,顺便说了句悄悄话,就招呼大家入席,说人已到齐,入座聊。

安建军头一次上叶夜家,头一次走进西式公寓,心中有些拘束,说话也比平时低了几度。但既然来了,他熟悉了一下房间和设施后,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叶夜纤手一伸,请王机长坐主位。王机长连连摆手,说我是年龄最大,飞龄最长,但今天又不是我生日,又不在飞机上,哪能本末倒置?理当由叶夜小姐上座,咱们打横作陪。小菊说,那这样,叶夜主人居中,右手王机长,左手安机长,两名五虎将陪一朵鲜花如何?空乘们齐声说这样好,今天就俩男的,他们不坐左右谁坐?叶夜说不行不行,王机长上座,我坐下首埋单位,这样才合适。空乘小田说,那怎么行?今天叶姐上座,二男士左右环绕,我等端菜倒酒,就这么定了。王机长故意大声说,这样可以吗?众空乘齐声说,太可以了。王机长对叶夜伸手道,叶小姐您请坐,小的们才好坐。叶夜晕红了脸,在主位上入座,王机长顺她右首坐。安建军躲着往后缩,叶夜一把拽了他的手,说大家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往哪逃?他也红了脸,只得挨她坐下。

安建军来的路上,专门去花店买了束花。叶夜过生日,来回请了他三回,既然来了,总得表示点什么,不能空手,他想人家肯定也会有表示。想来想去想不好,就买束花,送女人花总不会错,其他东西买不来。就选了束几种花拼成的花束,这个他问过花店老板。进屋后,他看到也有人送花,其中有一大束玫瑰,也不知谁送,反正和他的花并排插在两个花瓶里。后来听王机长说:我送玫瑰叶夜不会介意的,因为我早已结婚生子,送玫瑰的意思是爱,博爱,爱天下人,女人和男人。他又说,其实么,单身男人送这个更合适,比如建军——别介意,我只是打个比喻。被他这么一说,安建军脸更红了,比喝了三杯酒还红。心想,这王机长怎么说这话,他真想寻条缝,从地板下钻进去。但瞧瞧叶夜,一副坦然的模样。

叶夜小嗓门开腔,端起高脚杯中的红酒,说很高兴这么多同事朋友为我庆生,敬大家一杯。众人乌拉,一饮而尽。王机长接着举杯,祝叶夜小姐越加漂亮动人。大家再干。小菊和众空乘又举杯,祝在座的各位飞行平安。大伙又一饮而尽。

连干三杯,安建军已觉脑子缺氧,借机上了趟洗手间,用凉水擦了把脸,清醒清醒脑子。听外面你来我往的敬酒干杯声,他后悔不该应约。今天来的,大多数是上海本地人,只有他,最多一两个是外地人、农村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觉得和这儿的气氛不太契合,气场难以连通。在里面耽搁了五六分钟,直到外面小田敲门,问他有没有事体,他说没事,开门,强颜一笑,回归座位。

2

王机长将话匣子扯到他身上,说:“建军,当时美西首航,绝不是首航那么简单,对你而言,坐实了五虎将老五的排位,段早等人不服气也不行了。”

“那事后他对我有成见。”安建军说,“这种江湖排名,不过开个玩笑,要他作甚?又不涨薪资。”

王机长却对此看得重,严肃地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在飞界的地位,五虎将到老五而止,没有老六、老七,谁进了五虎名册,人家对你的技术就刮目相看。”

“段早的技艺不在我之下,他是我师兄,不行我让他好了。”

“这是公众裁定,不是你让不让的事,不是你发扬风格的事。”王机长说,“段早这人我了解,手上有几把刷子,但喜欢跟人飙,喜欢和人别苗头。”

“段机长的手艺非同一般,功夫了得,我在太平洋上领教过,曾和他趟过风浪。”

王机长大手一摆:“风浪?嗨,哪比得上建军和你经历的那场大!”

小菊、小田几名空乘都是业内人,私下听说过他们在大洋上的奇险剧震,这时都拎起了耳朵。王机长说:“在座的都是内部人,没关系,说说吧。”

叶夜溜了眼安建军,心有余悸地说:“那次要不是建军机长,说不定会栽……”

那次,也是上海飞洛杉矶,至白令海峡上空,安机长换班去后面休息,换第二机长和副驾值守。万不料某副驾端东西时肘子碰倒襟翼把手,这千万分之一的无意使MD-11在万米高空伸出襟翼,飞机开始急速摇滚,剧跌数次,最低掉至三千米以下。

当时,我正和一位不足七岁的无人陪伴儿童说话,帮她填写入境卡,忽觉飞机抖动,刹那间,脚下的地板突然下沉,双脚悬空。还没反应过来,头顶便遭巨大的平状物体拍击,才感到这是机舱的天花板。我的身体漂浮到了空中,类似于宇宙中的宇航员,身不由己地处于失重状态。

短短三十秒钟内,客机向下狂掉了几千米,舱内险象环生。第二机长奋力拉起操纵杆,使飞机平稳了五秒钟。落在地板上的我,还在下意识地寻找不知吹在哪儿的儿童旅客的入境表。没等我立稳,飞机又发疯,像高台跳水似的向海面急砸下去。我再次像宇航员那样失控漂浮,又蜻蜓般地向下飘,抓椅背抓行李架都像抓海绵,怎么也抓不住。

此时,飞机已跌至离海面不足三千米,随时会扑进大洋。也就在此刻,安机长艰难地爬回驾驶舱,使尽吃奶的力气拉起了杆。一会,人们发现飞机并没有一头扎进海里,而是奇迹般地慢慢上升。

我惊魂甫定,回向过道转角,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过道和两旁的座椅上扔着黑压压的一堆人,上下三四层人不分男女,这些没系安全带的人横七竖八地堆叠在一起,口中哑哑乱语,高高的座椅靠背被埋在人层下面,许多手臂和大腿向外耷拉着,伸出的脚,有的光着,有的穿着袜子和鞋。这些人保持着平常根本想象不到的姿势交压在一起。部分人虽然系了安全带,但眼睁睁地看着没系安全带的人甩上空中又飘落到自己身上,毫无招架之力。这时的他们,都一动不动,定格在失魂的静态。机舱遍地狼藉,上面挂满了氧气面罩,地上到处散落着钱包、护照、餐盘……天花板几处被撞得变了形,整个场面像刚刚经过生死搏斗的恐怖场……

我忽然听到了抽泣,孩子微弱的声音在呼唤。是那位女童!我赶忙奔过去,用疼痛的胳膊搂住了她,说:“不要怕,和阿姨在一起,和这么多人在一起,不怕!”嘴上这么说,心底也在淌血,怎么遇上这个祸事!

这时,人堆上面的人开始动起来,压在一起的人群缓缓移开身子。然后,灵魂出窍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归自己的座位,再也没人忘记紧扣保险带。过道上,有位女医生跑来跑去,忙着给受伤的旅客送救生物品,帮人止血。

头上的顶灯忽闪忽闪,增加了恐怖气氛,有几个头一次坐飞机的人唬得毛骨悚然。忽然,顶灯全熄灭了,飞机又开始抖动,大家忍不住“啊!”“啊!”地惊叫。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顶灯时隐时现,飞机在大海上空又狂飞了一个多钟头。传来第一机长安建军的广播声:“飞机遭遇特大气流,损失正在评估,请大家配合在座位上坐好,扣紧安全带,我们正在联系迫降地面。”

刚才飞来飞去的物品散落满地无人问津,人们还处在惊恐状态。空气中飘过阵阵酒气,那是酒瓶被打翻飘出来的气味。我将脚下一个高级皮包勾了起来,举过头顶问是谁的?半天无人应答。打开包包,找出里面的护照大声喊出名字,才从附近的座椅中传来物主的声音。又从自己的脚旁勾出一个小包,举起手正要喊,却似曾相识,一瞧,恍悟,正是这位无人陪伴儿童的物品,忙交给惊魂稍定的小女孩。

过了会儿,机上广播再次传出久历战阵的安建军的声音,说飞机准备迫降在阿留申群岛的一座美国空军基地,但这个岛太小,机场跑道不够长,没有足够的灯光设施,并不具备降落大型民用客机的条件,加上大风暴雨能见度差,飞机的受损状况不明,能否安全降落存在未知风险,请大家务必提前做好自救准备。

依稀接到了死亡判决书。大家原本担心翻滚后的飞机发动机有没有问题,机体会不会散架,起落架能否张开,好不容易熬到了备降场,不料短命的军用机场是这个熊样。刚处于平静状态的几个胆小鬼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舱内的电视机打开了,播放出信号不断跳动的画面,讲解应急救援方案。我和空姐们分别在几个过道给旅客们指示紧急出口,教他们如何穿救生衣和怎样使用氧气。

有人写起了遗书,边写边落泪。飞机在窗外无尽黑暗的恐怖中飞行,人们在绝望中等待死神的降临。与泰坦尼克号触冰遇险相比,悬在空中的状态似乎更加无助。有人大声哭泣与哀叹,也有人无声祈祷。更多的人相互传递纸张写着遗书。

我紧紧抱着这位无人陪伴的小女孩,对她说:“要做个勇敢的孩子,要勇敢和坚强,五虎将安机长一定能带大伙降落的。但是,万一飞机掉到海里,记得要抱住海上漂浮的东西,坚持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来救。”女孩一边听一边呜呜地哭,颤抖的手一直拽紧我的手不放。这时的我不知哪来的底气,反倒显得坦荡与淡定:“没事的,一定没事的,飞机的骨架是最硬的。万一有事,事故中存活最高的是小孩,你是小孩子,肯定不会有事!将装有护照的小包包背好,等飞机停住了,阿姨送你下飞机!”

迫降在暴雨击打机窗中进行,在厚厚的云层中进行,在四周漆黑的跑道上进行。和我坚持的那样,安机长凭他的手艺,将这架受伤不轻的重型客机成功降落在那根短短的跑道上。许多人在面临死亡的绝望中重生。当轮胎触地的瞬间,机舱内是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喧阗声。

下机时,我问女孩:“以后还乘飞机吗?”

不料小孩瞪着大眼反问我:“阿姨,你还做空姐吗?”

我点了点头:“当然做,阿姨会一直做下去。”

“我也会,你们天天飞都不怕,我怕个啥?”

“说得对,最安全的交通还是飞机,千万分之一的事情都让你遇上了,你是个幸运孩子。”

“是,妈妈说,走路还有跌跤摔伤的呢。”

王机长和安建军清楚,当时飞行员对国外新机性能不全熟悉,加上管理松懈,常有大事小事冒泡。那次迫降,因为涉及误操作等因素,伤了几个人,B公司脸面并不光彩,有人受到严厉批评与处理。安建军作为责任机长,功过相抵。公司内部规定,尽量安抚旅客,说是超强气流所致;对外冷处理,不提这事,连机组和乘务组都讳莫如深。

然而,外松内紧,飞乘人员是知情的,飞行部和乘务部还将此当作重点案例来吸取教训。

叶夜细声叙毕,刹那俱寂。

小田从他们的故事中回过神来,缓缓地说,虽惊心动魄,但精彩异常。小菊说,这就是安、叶的万米同频剧震,刻骨铭心,安机长以后可写回忆录的。

安建军说,惭愧,这不是好事,我本不愿对外详说,既然王机长有令,各位又都是公司内部的飞人,叶夜说了,大家听过算数。

叶夜做了个深呼吸,迅速切换话题,说不提前事,喝酒喝酒。

王机长站起,举杯拥护:“继续,继续。”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开了一瓶又一瓶,这些空乘,平时工作吃苦耐劳,喝酒娱乐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叶夜不时用余光瞄向他,还不时夹菜送进他的碟子。今天,她是主角,得照顾所有客人,但她更在意左右二位,而二位男士当中,她的注意力偏重于他安建军这一头,眼光像能转弯,流星追月般地围绕他转。这需要技巧,有这样的心,这样做,却又不能让人看出。叶夜似乎就有这样的能耐。如此一来,他反而更觉不适。

酒席行进到大半场,安建军对王机长说,自己有点醉了,能不能先撤?王机长操着筷子,大手连摇,说绝不同意,咱五虎将还怕喝酒的?小菊小田小柴几个空乘同声抗议,说千万不能耍花枪,也不能搞特殊,安少帅一走,剩王大帅一个男的,更稀缺,更骄傲,更欺侮咱们了,万万不行。王机长加码说不成不成,要是小安一走,剩我一个男的,还不被她们生吞活撕了?叶夜柔声说,再忍耐一会,要散一块散,好不好?

这一坚持又坚持了几小时,年轻人边喝酒边唱歌。音响设备都是舶来的,说不定是叶夜飞国际线捎带的,效果不错。空乘们轮流唱一首,又邀请王机长和他同唱。王机长是老江湖了,杯来酒干,歌来不拒。安建军虽也在国外跑,和王机长、叶夜他们还是有距离,会唱的流行歌没几支,硬撑着唱了首《心中的玫瑰》,唱到一半,已卡住接不上词,说宁可喝酒了。酒精上涌,已少了些压抑,心理上放开了不少,豪气慢慢覆盖住扭捏,接下来又喝了好几杯。既然空乘们都这么猛,他也不能太掉价了,索性头发一甩,豁出去了,他奶奶的,不就是喝酒唱曲吗?怕啥。恍恍惚惚中,只听碰杯声、吆喝声、歌唱声不绝,眼前觥筹交错,人影晃动,还有叶夜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

叶夜趁个空档上前,和安建军咬耳道,我申请欧线的事已批下来了,要不要当场宣布下?安建军说我醉了,千万别,说了以为和我相关,哎,顺其自然,过几天大家自然知晓。她暗中掐他一把:你没醉。

3

叶夜如期转入欧线上班。当时,飞欧洲航班不是天天都有,一周就一班,她和安建军交集的机会多了起来。第一次飞欧,就挨上他俩同机双飞。

提前几天就开飞行准备会。机组、乘务组在一起,开个协调会,协调人员、技术,还有后勤。当时去欧洲难以一机直达,需要在中东停留,换机组换乘务组,而这些人在中东和欧洲需待两周左右,那时的空勤小时补贴不多,为节约外汇,食物都自己带,是以花在后勤补给方面的精力无穷,随带的东西也具体实在,从食品、副食品到油盐酱醋都得随机走,每次飞行协调会的最后就成了后勤补给会。

既然要带的东西多,需要统筹,防止重样或者遗落,但东西有轻有重,最好大家能认购。这班飞机有两位机长,分别是安建军和一位姓裘的机长。叶夜在成拉线上是先进人物,飞美线又积累了丰富乘务经验,转入欧线后,成功升为乘务长。

安建军主动说:“这次我带30斤大米。”

贾副驾说:“我10斤猪肉、3只蹄髈,还有大量卷子面。”

裘机长接着说:“我准备了10斤鸡蛋、15斤面粉。”

裘机长说完,别过头去瞥了眼乘务长叶夜:“怎么样,你带蔬菜?20斤土豆,还是15斤大白菜?”

“这么多,好像有点重么。”叶夜说,“是不是有点多?吃不了也是浪费,况且那边也能买点。”

裘机长怪眼一翻:“侬有几只老洋?不带东西,在国外买着吃,辛辛苦苦挣的小时费怕全部回去了。”

叶夜不响了。旁边的空乘小兰说:“我带5斤土豆。”

安建军说:“5斤土豆肯定不够,要带至少15斤。”

小兰瘦得像麦秆,身上没几两肉,腼腆地说:“要么,我拿油盐酱醋。”

黄副驾说:“油盐酱醋我已买好,分量也不轻,绝不会少于12斤,而且瓶瓶罐罐,一点也不好带。”

小兰飞欧线是找人托了关系的,否则像她这样的人多了去,不是随便能飞国际航线的。她对飞国际比较珍惜,工作上也努力,当即咬了咬牙,涨红着脸说:“我弄12斤土豆。”裘机长张开五指:“至少15斤。”小兰痛苦无比地点点头。

叶夜接着说:“我带15斤大白菜,另加老豆腐。”

空乘席大姐说:“我3只鸭,15斤萝卜。”

安建军放下手中的笔记本,说:“这样的食物标准,还是不够,我建议再增加。我增带10斤带鱼。”

叶夜眨了眨眼睫毛:“呵,真有点行军打仗的味道,不,也像跑单帮的样子。”

安建军忽然对小兰道:“你想轻一点的话,不妨带几只鸡,几只鸭子。”

“啊,不不,还是带点蔬菜。”小兰一想到带鸡不能带活的,要去菜场买来、杀好,再冻进冰箱,感觉更麻烦,不如带土豆便当,重就重一点了。

说着,二位机长又计算了下,将14天的粮食和副食品再估算一遍,重新分配了数字。安建军笑着说:“叶夜说对了,我们出航,也像去备战,这么一大家子,多带一点总归没错。大家及早准备,按时登机出发。”

回家的路上,叶夜想,飞欧线和美线的差别大了去,随身带的食品,就是严重考验人的体能和耐心的。又转而一想,安建军在会上说得没错,宁可多带,不能缺少。思虑再三,除了鲜货,她又准备了咸鸡咸鸭和咸菜,毕竟机组、乘务员十几号人,一大家子呢,她这个乘务长,有点像女主人。

4

上机那天,机组、乘务组成员各自将自己采购的生活物质分批搬上飞机。

乘务员小兰拎着15斤土豆和一些其他蔬菜进入机舱时,额上的热汗不停地往外冒,背脊上也是香汗涔涔。乘务长叶夜也是大箱子大蛇皮袋,拖着拉着登上机门,气喘得双颊通红。小兰问:“叶姐,咱这是去逃难啊?”

叶夜喘口粗气,拍了她的小肩说:“不说这个,上来了就好。”小兰抹把额头的汗渍:“后背湿透,里面内衣都粘肉上了。能不能去哪洗个背?”“甭做梦了,我还想洗澡呢,挺住。”叶夜说。

那时航班少、天地宽,没有流量控制这一说,上完客,准备好,就可以开拨起飞。进入巡航高度后,叶夜和乘务员们忙开了,送过一道饮料,又送餐食。待旅客们喝足吃饱,她们才开始歇个脚。

安建军前面开了几个小时,裘机长换下他,步出驾舱。叶夜正瞧着窗外发呆。飞机的前方,瑞云腾腾,霞光艳艳,不时有巨大的山峰扑过来,皑皑白雪覆盖其上,雪山连绵,一座接着一座,一群连着一群,片片相连。他想,难道她为这些雪山而来?飞了几年成拉线,还没看够?瞧着她明眸皓齿的模样,也像雪山一样白洁。

叶夜回过头来,见是他,幽然地说:“瞧见雪山,忍不住想起飞成拉线的日子。”他说:“成拉线上看过的雪山,怕没有这条线多。”“那是当然。拉萨往西,雪山更高更密。”他也瞧了会外面,说:“高原就是这样,山峰、雪域、白茫茫一片。”

两人站着闲掰闲扯。他说:“快到红其拉甫了,我得进去。”

“红其拉甫很有名呀,我小学就晓得。”叶夜忽而问,“为什么得进去?不有裘机长在岗吗?”

“过山那一段,必须双机长在位。”

“为什么?”她狐疑地问:“有啥怪异处?”

“别人讲不如自己体验,一会你就明白了。”他神秘地挥了挥手,侧身溜进驾驶舱。

安建军进驾舱不久,飞机经掠帕米尔高原,逼近红其拉甫。像受到了强风暴袭击,突然间飞机出现颠簸,强烈地颠,不停地颠。安建军机长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起:“各位旅客,飞机正飞经红其拉甫,受山地气流影响,发生颠簸,请大家在座位上坐好,扣紧安全带,机上服务暂时停止。”

听说“红其拉甫”四个字,许多旅客兴奋起来,马上联想到《冰山上的来客》里的镜头,纷纷朝外侧目。前方,山体嵬嶷,迎面迫近,飞机掠过山口时,两旁陡峰耸峙,岩石嶢屼,擦翼而过,如果有人爬出机舱,仿佛触手就能够到。但飞机颠簸剧烈,似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移位,旅客们又将心提到嗓子眼,毕竟人悬空中。有人心里打着鼓:天空中并没有密布的乌云,怎么会那么颠呢?大家默默地在位上坐定,默默地祈告,希望这颠簸快些过去。

小兰纵然是空乘,小脸也是一个煞白。她刚从国内改飞国际,又是头一趟飞欧线,也许还没经历过如此的强颠。

叶夜经过成拉线的历练,也经历过北太平洋上空的剧跌,见怪不再怪。忽然想起安建军的话,嘿,难道每次经过红其拉甫必遇强颠?是规律吗?为什么?

飞机飘越过了山口,机舱渐渐恢复平稳,旅客们绷紧的神经慢慢松缓。

驾驶舱里,安建军收到了红其拉甫导航站发来的问候电。安建军当即通过机载广播将消息告诉了大家,引发舱内爆炸式的掌声。啊,过了红其拉甫,意味着走出了国门。

5

在迪拜机场崛起前,巴林、沙茄机场可是如雷贯耳的国际范儿,巴林机场又是中东第一个国际机场,中、日、韩去欧洲的航班,欧洲各国来东亚、东南亚的大量航班在此中转、停场,是赫赫有名的世界节点和东西方桥头堡。

安建军驾驶的航班从上海开到巴林,停下,机组和乘务员也停下,换上一星期前在此等候的机组和乘务员登机,驾着这架同样的飞机,同样的旅客,开往西班牙。安建军和叶夜他们在此住下,至少度过一个星期的空闲时光。

巴林是中东小国,穆斯林国家,但东西方的大飞机来得多了,外国人下来多了,拉动了开放,女人能出去工作,男人可以喝酒。沙特阿拉伯的许多男人也跑来巴林喝酒、找女人。外国人进入也不用戴黑纱。当时航班有去科威特的,机组下来进城要头戴黑纱、身披长袍。航空公司驻当地办事处,需预先为机组准备相应的服饰。但巴林不必。

巴林的天气贼热,中午40℃直至50℃,热得人不想出去。飞行员、乘务员除了忙一天三顿饭,基本憋在房间内,男的打牌、搓麻将,女的织毛衣、看杂志。头一次来觉得新奇、轻松,多几次来,觉得闷憋、无聊。

到达住处后,安建军等人汗流浃背地将带去的大量食物分类,鸡、鸭、肉、鱼塞进冰箱,蔬菜太多,无法塞入,当场散开摊在地下。安建军飞过几次,有经历了,对大家强调,先吃那些容易腐的,保存时间长的后吃;这里只能吃一半,另一半省着去西班牙用。好在那时航班稀少,各地海关不严,随便带多少食物,肩扛手提,统统放行,挨到现在,带鱼带肉带蔬菜就没这么便当了,检验检疫就把你检死。

九十年代,已经有小时费了,比八十年代高,但跟国外同行比还低很多。机组和乘务员们在空中的几个辛苦钱远不足支撑在国外的日常消费。小兰等几个初来的空姐,按捺不住好奇心,早早地去市场逛一圈,发觉这儿的蔬菜和水果奇贵,但收摊时会打折。她们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蔬菜吃空,待市场收摊前去补充一点。还是庆幸带了许多猪肉、蹄髈,这里是穆斯林国度,饮食以清真为主,多的是膻味熏天的牛、羊肉,禁售猪肉。

飞行人员住的房子是公司在当地租的,三四层的公寓,不带电梯,有点像国内的公房。飞行员住二楼,乘务员住楼下,一个套间两室一厅,住四人。

一天,叶夜正懒在床上翻杂志,听见楼上声音嘈杂,乒乒乓乓的,一会停止,一会又响起。她对旁边的小兰等几个说:“这么吵,像地震似的,我上去瞧一眼。”

她用手拢了拢头发,照照镜子,自我感觉形象满意了,才来到二楼,用手指笃笃笃地敲了三下。屋里的声音静了下来,有人将门打开。她一眼瞥见桌上乱糟糟的,纸牌、茶杯堆满桌子,还有人准备往桌底下钻,仔细一瞧,钻桌子的正是战败的安建军和黄副驾。

叶夜捂嘴轻笑:“难怪动静这么大,原来有人钻进钻出呢。”

安建军和黄副驾连忙站直身子。安建军掸掸裤腿说:“呵,楼下有意见,不钻了。”

裘机长比他大好多岁,也站起身来,咋咋呼呼地说:“不能赖,输了就钻桌,过了这局再说。”

安建军瞄了眼叶夜,微红着脸说:“女同志在,怪不好意思的。”

裘机长说:“没关系,钻归钻,叶夜又不是外人,一个飞机上的。”

叶夜上前几步,对裘机长,也对安机长说:“老打牌多没劲,不如咱们一起去逛街?”

裘机长一口否认:“屁股大的地方,有啥好逛?都去了好几回了,再也不去了,还是继续玩牌。”

叶夜侧头对安建军说:“你愿不愿意去呢?”

安建军说:“上街?外面可能50℃,不晒晕死,也脱层皮。”

“嘿嘿,咱女人都不怕,男的还怕热?”她这话的意思,名义上对大家说,实际是单邀他了。

“有美人相约,还不赶紧?”裘机长指指桌底,“愿赌服输,欠债还钱,钻了可以走。”

“要钻桌子就不去了。”安建军说。

“去吧,我请你吃冷饮。”叶夜对裘机长说,“要么,我钻一下试试?从来没钻过桌子,体验一把也不错。不过,得请各位挪挪身,让出位置。”说着,就要弯腰往下钻。

马机务飞快起身闪开,等着瞧叶美人钻桌底的风景。

安建军说:“别,别——”

听说要挪位置,裘机长不想动,懒倦地说:“不能让女同志代钻,咱大老爷们也不好意思,看在叶美人的面上,建军不用钻了,放你上街。”

“也好,今天不顺,老输,钻桌子,不如去外面溜溜,去去晦气。”他转头问:“还有哪位一起上街?”

裘机长粗手一摆:“只放你,其余的不能走,继续。今天这屋里一共五人,马机务员是观战的,建军出走,三缺一,马机务补缺。要是再走人,咱们没法玩了。”

安建军挠挠头皮:“这个……”

叶夜催着说:“还不快撤?人家一懊悔,又要你钻了。没事,下面还有其他乘务员去的。”说完,牵着他的衣袖往外扯。

他被动地跟她出门,顺楼梯走至底层,在半边天住的套间外等候,等了几分钟不出来,再等几分钟,叶夜才出来。她又换了套衣服,上身白色T恤,下面是细花格裙子。其实刚才那套衣衫也不是居家,同样可以出门的。头发也像重新整理过了,飘下来两浪青丝。他恍然发现,她几乎一天一身衣装,从不重样,这样出一趟门得带多少衣服?难怪她除了公摊的食品,另外还拖着个大行李箱,里面满是装备。

6

“其他人呢?没有其他人了?”

安建军朝叶夜身后的门口瞅了瞅。一楼女生住的公寓门紧紧合闭,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出现。叶夜也故意朝后瞧了瞧:“真的没人了,怪,怎么会没人上街呢?噢,想起来了,小兰昨天刚上过街,和你们二楼的什么人,今天要躲在房间打毛衣,还有几位怕晒黑,窝在床上看书呢。哎,没办法了。”

他指了指对方和自己:“就咱俩上街?那个,我还是不去了吧。”

“怕啥,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人。”

看她一身精致的穿戴,由此想到自己身上的随意,犹豫地说:“我……”

“我想上街去逛逛,一个人去不方便,如果有位先生同去,比较安全。”她嗤嗤轻笑。

她说着,上前去挽他的胳膊,他吓得往后紧缩,忙移动脚步:“走,我走还不成吗?”

流火的气温,难熬的溽热,街上仍不乏耐不住寂寞的人流,有阿拉伯本地人,有高鼻梁蓝眼睛的欧洲人,也有中、日、韩、新加坡等东方人。安建军和叶夜并排走在一起,虽然没有手挽手,仍不影响路人的想象。不时有过路人的眼光朝他们飘来,最后有几秒钟就定格在她脸上。有两个白人,叼着香烟,目光不停地在叶夜脸上刮来刮去,瞧得他有些愤懑,忍不住想爆发一声:收起你们邪亵的目光,走自己的路!转而一想,人家又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眼睛长在他们身上,管得着吗?叶夜是说对了,男女搭配上街才安全。

天气沤热,热得地上发焦,别说叶夜。就是他一个爷们,也是后背前胸尽是湿。叶夜热汗蒸腾,指着路边一家咖啡馆说:“进去歇一会吧,我请你喝一杯。”

他抬头望了望火辣辣的太阳,一头钻进了店门。她跟着进入,找了个沿玻璃窗的位置。“要请也是我请,哪有女的买单的理。”他翻了翻饮料单说。“无所谓,不就一杯饮品么。”她也翻单子。“可是,我不大喝咖啡。”“也有果汁和红茶。”她点了点饮品单,“不过,我建议你尝尝这边的咖啡,试试阿拉伯人的东西,和美国及国内有啥差别。”“想必你是喝咖啡惯了的。”“基本上是这样。”她抿笑道,“一块尝尝?”他瞧着价目单说:“一点也不便宜。”“也就是几十个美元。不说了,小时费又涨了,我请。”“那倒不必,到了外面,我打肿脸也充回胖子。”她捂嘴偷笑。

还是有许多目光瞟来。男人不安分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从她的脸上、胸上、腿上,像不经意,又像是故意的。这么精巧的东方妹,没人盯,说明男人的眼光有问题。时间稍久,安建军也渐渐习惯,走在街上,坐在店堂,谁都是一件展品,谁都有权利观赏别人。

“你,一个这么精巧的女人,怎么想着做空姐?”他突然地问。

“怎么,做空姐不好吗?”她笑着反问。

“不是不好。”他自圆其说地说,“空姐毕竟劳碌。”

“苦是苦点,但社会上走后门想当空姐的成千上万,光面试就挤爆了头。”

她啜了口咖啡,轻轻放下杯子。“当时,我在高中读书,民航来招乘,和许多天真的少女一样,怀揣着冲上云霄的冲动,参加面试,结果在百里挑一的比例中胜出,去成都当了空乘,干着干着就喜欢上了这行当。人有很多种,我大概就喜欢干这行,飞得高,看得远,有挑战性,刺激。晓得吗?孙中山先生的孙女就是空乘。”

“我晓得,空乘有贵族血统,民国时期的空乘,都是从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上海圣约翰大学挑选的女生。”

说着,他也学着旁边外国人的样,将目光聚到她的脸上。对方细巧的五官,精雅的打扮,说话从容,永远不徐不疾,拿捏有度,的确是块“精料”。

“聊聊你吧?”她忽然问。

“我有啥好聊的,天上飞的,最普通不过了。”

“你有许多优点,淳朴、实在、不做作。”

“农村出来的孩子,都憨厚,不会作。”

“也不是,人和人不一样。”

不料,她又说:“除了朴实,还肯学,大伙都晓得,你不但会开飞机,更懂飞机,除了航校又上另外的大学,原本搞飞机研发也没问题,比一般的飞行员更专业、地道,是位读书人。”

“可别夸我,我怕人夸。”他也学着她样,小心地呷了口咖啡,轻轻地放杯,“我还是喜欢在天上。”

“嗯,很合,和我一样。”她轻幽地说。

“很和?”他费解地问。

抬眼望去,见她眸光忽闪,有层波,不知是光波还是电磁波朝他袭来,他陡地一怔,心底有些忸怩。他不太喜欢别人谈到自己,慌忙拿目光朝四处瞅,心里想着怎么编个理由开溜。

对过的叶夜开始收拾包包,整理装饰,并立了起来。他又一怔:“怎么啦?”她嗤笑道:“瞧你坐不住的样子,是不是该撤了?”“你怎么知道?”她又莞尔一笑:“我结过账了,回吧,谢谢你陪我出来。”“怎么让你结账?回头给你。”“晓得我不可能收,留着下次你请,不许赖呵。”

心里被对方拆穿,他倒不好意思太猴急,等她准备迈步,才起身。嘿,这个女人,鬼精,似乎窥见到了他的心理,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不禁有些不爽。

7

这天上午,二楼的机组人员刚坐下,还没开始发牌,听见房门咣咣地响了几下,一旁观战的大块头贾副驾打开门。上来的是叶夜。

叶夜今天再换一身行头,上身红T恤,下面白花裙子。她先是咯咯轻笑几声,对几个大男人说:“诸位大人,有没有喝咖啡的?”

“喝咖啡?”大块头问,“没瞧我们正忙着吗?哪有空跑到外头喝咖啡。”

她捂嘴又笑:“不去外头,在下面,我们一楼,自己煮。”

几个飞行人员互相对望望,语塞。裘机长开始发牌,对没上桌处观战状态的贾副驾和安建军说:“既然叶仙女一番好意,也只有请大块头和建军下去喝一杯了。”

大块头摆了摆头:“我自带的龙井,对咖啡这玩意感冒,还是请安机长去吧。”

安建军吓得往后躲:“我?一个人怎么去?”

裘机长将一圈牌发空,瞄了眼自己手中的一副好牌,脸上发着红光:“下面不有很多妹妹吗?放心去。”

安建军说:“我打牌,你去?”

裘机长边观牌边说:“不怕钻桌子就坐下来,哈哈,你打牌的手气一向臭。”

安建军无语。他读书好,开飞机好,但打牌玩麻将这些玩意,十回倒有九回输,不光手气臭上天,技术也孬。可他不想一个人去,要是多几个人下去,他也不妨下去趟,避开这嗨声连天的牌桌。在这合住的公寓里,厅里有人大声打牌,龟缩在房间看书也受影响。集体生活么,没法子,只能将就。安静了十秒钟,叶夜的声音又响起:“都去吧,一楼挤得下,况且咖啡这东西煮了一壶可以再煮一壶。”

裘机长、黄副驾几个理好了牌正准备出,想尽快打发他们下去,省得在此碍手碍脚,便说:“我们还是继续玩牌,咖啡这东西苦,不喝。”

安建军说:“我也觉得涩,反胃,不去了。”

叶夜说:“一点也不苦,有方糖,加了糖块,就不苦了。”

大块头贾副驾说:“安机长还是去吧,我在这儿负责添水续茶。”

裘机长甩出一张黑桃A,说:“建军下去吧,也不能让叶大小姐白上来一趟。”

黄副驾跟出一张牌,说:“安机长请。”

“你们怎么瞄上我?”安建军不服气地说。

“又不是叫你去吸毒。”裘机长心中算着牌,挥挥右手,“下面半边天阴盛阳衰,去个男的抵挡一阵子,说不定我一会赢了,一高兴呢,就下楼来替换你了。”

“是呵,与其在这儿输牌钻桌子,还不如跟我们喝咖啡,顺便跟我们扯扯飞机的原理课啥的。”说着,她上前拽他的小臂。

“不,不用拽,我下、下去。”安建军就怕女的当众拉来扯去,边开步边气呼呼地说,“今天说不定会赢,但现在形势变了,被你这乌鸦嘴一叨咕,必输了。”“所以么,还是去一楼比较妥当。”叶夜趁机给他递杆子。

被她连拽带押地来到一楼,小兰等几个空乘已布好台子,摆好椅子。还真是,姑娘们住的房子就是洁净,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清香。只隔着一层楼板,二楼男人的住间,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乌烟瘴气,衣服也扔得乱七八糟。下到一楼,鸟语花香,心情也顺溜了许多,甚至原本不太有兴趣的咖啡,也变得香酽诱人。

小兰提着咖啡壶,给每人杯里注上煮好的热咖啡,略为败兴地说:“怎么只下来一位?”叶夜说:“飞行员身价高,难请。”安建军坐下道:“上面打牌,正起瘾呢,缺了一个就玩不转了,还有旁边续水的,也需要人手。”

“嘿嘿,准备长期驻扎了。”小兰给他端上热咖啡,又拿了两块方糖过来,嬉笑着说,“安机长来了就好,安哥是文化人,一人顶两人。”

“别瞎说。”安建军瞧着小巧的咖啡壶,“小兰新买的壶?”

刚满二十岁的小兰说:“我哪有这品味?这是叶姐从国内带来的,咖啡壶、杯子、煮器,全套,服务到位伐?”

“啊,够靡的,小资呀。”

一位年纪比叶夜大的席空姐说:“以前是白天学老邓,晚上听小邓。现在全放开了,邓丽君歌曲随便听随便唱,红翻了东方红西方。咱们也没啥,就喝点咖啡,小资一下。”

一壶咖啡很快清空了,叶夜进厨房重新煮。趁人不注意,小兰俯耳安建军旁,扁声道:“怎么样,对叶小姐有意思不?”

他吓得差点跳起来,一阵红晕上了脖根,瞪了小兰一眼:“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小兰不依不饶地说:“可别错过了,叶姐可是个精品级的女人呵。”她又贴上来说,“安哥,据内部消息,叶姐在西在东都是香饽饽,你要是不主动出击,她不但很快被上海的大男人围追,就是远在成都的追随者,比如啥金东风、银建军、马新华的,也不会放过她呀。哎,透个底给你,她回华东后,公司层面、地方的同学朋友盯她的更多了。”

他翘了翘嘴巴说:“是吗?”他瞪她一眼,哑着声说,“别扯淡!”

“我扯淡?”她也怼瞪一眼。

他从位上立起,几个空乘转过头来看他。叶夜正将煮熟的咖啡端出,开始给每人续进杯子,对小兰说:“小妮子嘴巴大,瞎扯啥呢。”

“你俩可是在太平洋上一起蹚过大浪的。”小兰嘻嘻地说,“我不说,他不紧张,到时便宜了别人家的龟孙子。”

叶夜凝视着她:“你咋说话呢。”

“我不是为安机长讨个口头定金么。”小兰扮个鬼脸,准备开溜。

安建军和叶夜都晕红了脸。叶夜心想:这鬼丫头,明明是蒙的,还真给你蒙对了一半。没有金东风、银建军、马新华的,倒是有个容建国的,屁颠屁颠在后面粘贴了几年了,即使我逃回上海,仍来信来电,念念不忘。但那是他一头热。

安建军也是五味杂陈:嘿,小兰这疯丫头,说话无遮无拦,没事也变有事了。由眼前事忽然想起那个住在机场西北边菜花丛中的吴琼花,想起她那张苞蕾初放的桃花般羞赧的脸,想起她在井边屡次舀水给他喝的情景。情感浓烈而来,却又匆匆而去。在家庭的“说服”下,和她刀切般地断线,失去了联系,不知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已成了别人的新娘?现如今,吴琼花的影子去得远了,他也老大不小了,家里反复催逼他这件事,每信必提,而他却提不起精神。想到此,不禁悲从中来,袭上阵阵心酸。

叶夜为他注满杯子,观察到他脸上的细微变化,说:“怎么啦,有心事,想家?”

他咂了咂嘴,将一口心酸吞下,扬起头说:“没事,喝了这杯,上去接盘。”

叶夜说:“不急呀,坐着聊会,你是飞行一只鼎,顺便给我们讲讲发动机、液压系统、增压舱、航电设备的事?”

小兰见没人“揍”她,又踅了回来说:“上去钻桌子,不如和咱们喝咖啡呢。这么多美眉陪侍,不要太幸福噢。”

安建军端杯喝下一大口,如喝酒。他仰头望望天花板说:“喝了甜咖啡上场,说不定扭输为赢了,”

小兰细声说:“天天打牌,腻不腻?”“你说什么?”他问。“没什么,无聊。”“无聊?”

走楼梯时,他还在琢磨小兰的话。叶夜这人的确和别人不同,工作没得说,生活讲究,似乎是旧上海大家闺秀里养出来的淑媛,飞出来工作还带这么大箱子,穿的吃的一大摊子,亏她想得出。

8

巴林的天热,一年热到头,没有冬季,冬天也28℃,夏天则在40℃至50℃,天天伏天。他们随飞机从上海带出来的蔬菜、肉类消耗得快,青菜、菠菜等绿叶菜已经吃尽,即使吃不完也开始腐烂。摊在地上的大白菜(胶菜)、萝卜、土豆还剩了一些,猪肉和鱼类也消耗过半,余下的要飞往欧洲,供后一个礼拜食用。欧洲的消费比国内贵得多,还是自带节省。终于熬到第六天了,等明天上海来的航班一落地,换另外一班人在此打牌织毛衣,他们接着将飞机开往欧洲。

住一楼的空乘组已在提前做准备,收拾东西,整理行装。二楼的爷们打牌的动静也轻了下去,计划着将剩下的鸡鸭鱼肉、胶菜土豆,连同油盐酱醋打包捆扎,向西腾挪。

当晚,国内来消息,伊拉克战争正酣,未来几天所经空域禁航,原定明天抵达的航班晚到,延期时间约在五至七天之间。

听到通知,大伙“哇”地一声炸开了。工作忙累人,觉着苦,叫着喊着想休息,但天天撂在中东这“蒸笼里”,一二天轻松,三四天愉悦,五六天朝上,搁在同一个地方“休息”,变成了煎熬,开始发傻发呆,关键是后勤跟不上,吃的快没了。但中东在战争,伊拉克战场,火光连天,空袭的导弹嗖嗖地飞,民航飞行不安全,只能停下。众人思绪涣散,连连惋叹,又无可奈何,将本已打好的包袱重新解开,该摊的东西重新摊在地上。

既然要重新熬下去,菜还得切,饭还得做,烟还得冒。小兰仗着年轻,和另一位不畏热的席大姐,自告奋勇地要求上菜市场,赶在收摊前几分钟,采购了些打折的蔬菜。三小时后,小兰一身臭汗地回到住所,兴冲冲地说:“买了两天的菜蔬。”席大姐抹一抹额头不停往外溢出的汗水,说:“多亏了叶夜,带了几只咸鸡和咸鸭,省着可以对付几天。”小兰通红着脸说:“后天收摊前,我再去弄点蔬菜和水果。”

叶夜感叹一声:“也不能都吃素的,该有的荤腥不能缺,这边天热,人的体能耗费大。”

裘机长说:“难为几位女同胞了,安机长和我商量过了,冰箱里的鱼肉和叶夜带着的咸鸡咸鸭搭配着吃,力争每天有荤有素,保持住营养。”

安建军说:“还得艰苦奋斗,猪肉、鱼类,至少留三分之一到欧洲。另外,土豆、萝卜、洋葱比较好保存,尽量少吃或不吃,也带欧洲,毕竟那边的物价金贵。”

叶夜笑道:“这不是上甘岭。这么多爷们在,也不能老吃收摊前的菜叶菜根,肉禽、鸡蛋还是得有。”

小兰说:“去市场瞧过了,这里的肉和蛋不便宜,咱们可怜的几个小时费是经不起泼洒的。”

叶夜说:“明天我上街去瞅瞅,如果有合适的,置几天的肉食,我身上还剩点美元,扔在巴林拉倒了。”

席大姐说:“那怎么行,要花也大伙平摊。”

叶夜亲切地说:“平什么摊?就当我请客了,大家在一起,困顿巴林这么多天,也是有缘。”

次日下午,午休起来,叶夜上到二楼敲开了房门。这回,客厅里很静谧,没人打牌,几个男人干坐着,百无聊赖地侃着中东的局势,各自针砭时弊,更多的在盘算着啥时能飞。中东历来为是非之地,禁航也不是头一遭。

“叶乘务长有何贵干?”裘机长打着哈哈。

叶夜眯眯一笑:“大男人们,这会有空吗?”

裘机长、大块头、黄副驾几个男人已猜到她的来意,瞧了眼窗外毒辣的太阳射线,面面相觑,谁也不打算先接口。

望着他们慵懒的眼神,她走近安建军,小鸟依人般地说:“我想出去买点鲜荤,让兄弟们打打牙祭,帮咱搭把手?”

安建军瞧瞧旁边几个人的神态,故意指着自己的胸口:“喊我吗?”

众人笑,她也笑。裘机长笑声最大:“舍你其谁?”

怕她又来牵袖筒,他也笑了:“走,巴林流火天,上街搬运工。”

中东的天,太阳不蒙纱,只顾将火辣辣的热量泼向人间。这是他俩第二次搭伙上街,上一次是喝咖啡,这一次是买菜。安建军边走边揩汗,叶夜的心底却是凉爽的,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涟漪笑意。

大半个下午,安建军跟在她后头,在不同的摊位前晃来晃去,语言不对付,就用手比画。双方都明白,是买与卖的关系,交流的内容就一条:价格。叶夜不怕热似的,在摊前比来比去,看准时机,下手买了些鱼和牛肉,也购置了些其他菜品,大包小袋装了。

日色垂垂向晚,他们来到一个阿拉伯农民的大饼摊前。她摸出最后的几个“铜板”掷下去,兑了几个热腾腾的烤馕,顺手递一个给他:“尝尝,挺香的。”

他用鼻子嗅了嗅说:“有异味,吃不惯。”

“那我吃一块了。”叶夜说着,一口咬下去,脆脆的,软糯的,醇香直抵肺腑,“哇,真香。”

回来的路上,安建军说:“费用大家摊,不用你掏。”

“不啦,说好用我的,纯属个人行为,你只是帮我搬运。先将我兜里掏空了,到西班牙,还不够,大伙再摸。”

当两人大袋小包地回到住地时,裘机长、贾大块头、席大姐、小兰美女几个在门口迎迓。见他们大汗蒸腾的模样,裘机长叉着腰,打趣道:“小两口回来啦?”

叶夜当即绯红了小脸:“瞧你说的,只是相互帮衬。”

裘机长进一步开玩笑地说:“帮着衬着,不就近了,渐渐成事了?”

安建军说:“老裘别乱开玩笑。”

瞧着袋里装的鱼和肉,众人差点流口水。裘机长笑逐颜开地说:“哈哈,许多事情就是开玩笑开出来的。”

9

当他们煎熬到第十三天时,终于等到最新通知:明天从上海过来一架航班,抵达巴林后,让他们接手飞去西班牙。

安建军和叶夜对视一眼,叶夜说:“除了土豆萝卜,所有蔬菜荡然无存,不是吃光就是烂光,鸡鸭鱼肉倒是硬攒下了三分之一。”

“真想说句土豆万岁,萝卜万岁。”安建军说,“比起南泥湾时期,那是好得多。但愿明天的班机真来,别到时又变卦。听说过吧,有一次,一个机组在巴林就傻待了21天。”

“啊,还不憋死?”小兰诧异地说。

“哈,滞留了这么多天,也没见哪个憋死闷死,最后都完完整整地回去了。”裘机长说。

“明天,咱们向西,追着晨昏线飞。”叶夜望着西方,拐开了话题。

“也可以说被晨昏线压着飞。”安建军叹道,“可惜不是协和式客机,永远也赶不上那条线,或者说,只会被它撵着。”

小兰蹦蹦跳跳地过来说:“终于可以离开这儿了。哎嗨,比起长窝在这旯旮,不如颠在空中做服务。”

“贱妞。”席大姐说,“也没多少服务好做,据说飞来的这架班机才两位旅客,是一对中年夫妇。”

小兰头一次飞欧线,惊疑地说:“那不是跟私人专机差不多?”

安建军说:“别少见多怪。我还飞过一个旅客的宽体机呢。”

小兰说:“这样下去,公司不亏死?是不是受中东战争的影响,将旅客都吓回去了?”

“也不全是。欧线不比美线,人气还没上来,我们从国内来的那班,人气算旺,也才三十多人。”裘机长说。

席大姐问:“法航、汉莎航是不是好点?”

“他们好得多,有一二百人,也有更多的,毕竟是老牌的国际航司,老外客源多。咱们飞欧洲才几天?”安建军说。

“那是信不过咱中国的航司,还是不放心咱们的机长、空乘?”小兰说。

“可能有历史、经验等多方面原因。咱们现在的亏,是为了将来的赢做铺垫,说不定过个十年八年,这条航线就机票难求了呢。”叶夜说。

席大姐说:“哈哈,一二十几名机组、乘务员为两名旅客服务,也是咱们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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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名称:《小说:一位空姐的生日宴会上,闲聊间了解航空人的艰辛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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